第六章 歧路问道心 (第2/2页)
“道长若不嫌弃,请用些充饥解渴。”
道人猛地抬起头,看着那递到眼前的小半块干硬饼子和水囊,愣住了。他一路行来,看尽世态炎凉。
流民为半块麸皮打得头破血流,路人对饥寒交迫的他避之唯恐不及。眼前这少年,自身亦是形容枯槁,衣衫褴褛,竟将仅存的口粮分与自己?
“这……这如何使得?”道人连忙摆手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小居士自己……”
“我方才已吃过些野菜根,尚能支撑。”顾彦舒语气平静,将饼子和水囊又往前递了递,“道长饥寒交迫,莫要推辞了。”
道人看着少年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清澈、虽饱经磨难却不见丝毫怨毒贪婪的眼睛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。
他不再推辞,郑重地接过饼子和水囊,低声道:“贫道……愧领了。”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饼子,就着冰冷的溪水,细细咀嚼吞咽。动作虽慢,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。
有了食物和水暖身,道人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许人色。他长长舒了一口气,看向顾彦舒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探究:“小居士心性纯善,身处困境仍能济人,实乃璞玉浑金,难得,难得啊!”
他顿了顿,问道:“不知小居士如何称呼?孤身一人在这荒野破庙,可是……遭了兵祸?”
顾彦舒沉默了片刻,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。他简略地道:“小子姓顾,名彦舒。家乡……遭了胡骑,侥幸逃出,欲往洛阳投亲。”
虽只寥寥数语,道人却已从中听出了无尽的惨痛与沉重。他喟然长叹:“五胡肆虐,山河破碎,苍生何辜!小居士能于浩劫中保全性命,已是万幸。只是……”
他目光落在顾彦舒背上那被破布包裹、却难掩其形的狭长乌木剑匣,以及少年眉宇间那虽极力掩饰、却依旧如磐石般坚韧、甚至带着一丝凌厉的恨意,“小居士此去洛阳,可是欲借亲友之力,他日投身行伍,以报血仇?”
顾彦舒没有否认,眼中寒芒一闪,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怀中那半截冰冷的血玉簪断口:“血海深仇,不共戴天!若得机缘,必当提三尺剑,荡尽胡尘,复我河山!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铿锵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、九死不悔的决绝。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恨意与坚韧意志,如同实质般在破庙中弥漫开来。
道人静静地看着他,眼中欣赏之色更浓,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。他沉默片刻,忽然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巴掌大小、色泽深沉的木牌。
木牌入手温润,显然有些年头。一面刻着两个古篆:“天枢”,另一面则是:“太清”。
“小居士心志如铁,贫道钦佩。”道人将木牌递向顾彦舒,“此物赠予小居士,或可为你将来添一条路。”
顾彦舒疑惑地接过木牌,入手微沉,木质细腻,非金非石,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。他摩挲着上面古朴的篆字,不明所以。
道人看着他,神色庄重,缓缓道:“太清怜悯世人疾苦,神谕天枢观,选材天下,传妙法以济世人,授大道再定乾坤。”
“天枢观?”顾彦舒眉头微蹙,这个词对他而言极为陌生,“传妙法?授大道?”他自幼受的是儒家正统熏陶,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早已刻入骨髓。
这乱世之中,神佛何在?若有神仙,何忍见这苍生涂炭、血流漂杵?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,摇头道:“道长好意,彦舒心领。然彦舒此生之志,唯在庙堂行伍,以手中之剑,复家国之仇!此等虚无缥缈之事,非我所求。”
道人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,并不以为忤,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。他指了指顾彦舒手中的木牌:“小居士志存高远,气节可嘉。这木牌,你且收好……”
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地看着跳跃的火焰,“若他日你心意有变,或觉手中之剑难挽天倾……便持此牌前往燕京以东三百里七星山……。”
顾彦舒低头看着手中温润的木牌,又看了看面前噼啪燃烧的篝火。
这古怪的道人,赠予这古怪的木牌,又说这古怪的话语。他心中只觉得荒谬。
报仇雪恨,驱逐鞑虏,此志坚如磐石,岂会动摇?这木牌,留之何用?
他手指微动,几乎就要顺势将其丢入火堆。
但就在触及火焰边缘的刹那,他停住了。脑海中不知为何,闪过破庙门口道人冻得发青的脸和接过饼子时眼中那份真诚的感激;
闪过慧明和尚枯瘦却稳当的手臂和低沉的诵经声;闪过母亲将他推入枯井时染血的容颜……
罢了!他心中暗叹一声。萍水相逢,这道人虽言语怪诞,却也无甚恶意,反倒赠牌。自己不信归不信,何必当面焚毁,徒增难堪?
他收回了手,默默地将那刻着“天枢”、“太清”的木牌,揣入了怀中那半截血玉簪旁边。
道人见他收下,脸上笑意更深,不再多言。他盘膝坐好,闭目养神,气息渐渐变得悠长平和,仿佛融入了这破庙的寂静之中。
顾彦舒也靠着墙壁,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。他最后看了一眼跳动的火焰,又隔着衣衫按了按怀中那枚温润的木牌,终究觉得这是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。
他闭上眼,沉沉睡去。梦中,依旧是血色的冠礼,是父亲染血的断指,是母亲胸口的箭羽,是慧明和尚西行时那枯瘦而决绝的背影……
以及手中紧握的、冰冷的三尺青锋。
第二日清晨,顾彦舒被刺骨的寒意冻醒。篝火早已熄灭,只剩一堆冰冷的灰烬。
破庙内空空荡荡,昨夜那赠牌的道人,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,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。唯有怀中那枚温润的木牌,提醒着他昨夜并非梦境。
他沉默地起身,拍掉身上的灰尘,紧了紧背上冰冷的剑匣。推开破败的庙门,外面天色阴沉,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,打在脸上生疼。
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给予他短暂庇护的残破庙宇,拄着木棍,再次踏上了南下洛阳的泥泞路途。
一个多月后。
隆冬的寒风在洛阳城高耸的城墙外呼啸盘旋,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。高大的城门下,人流车马穿梭不息,虽然带着乱世特有的紧张与戒备,却依旧透出几分帝都的喧嚣与繁华。
与一路行来所见的人间地狱相比,此地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。
城门口,持戟的卫兵盔甲鲜明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。盘查虽严,但并未阻止流民和逃难者的涌入。
城门外,搭着不少简陋的窝棚,蜷缩着面黄肌瘦的流民,伸着枯瘦的手乞讨,眼神麻木而绝望。
顾彦舒就混迹在这群等待入城的人流边缘。
他此刻的模样,比在破庙时更加不堪。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被泥污、汗渍和一路的风霜浸染成深褐色,破烂处用草绳胡乱捆扎着。
头发纠结板结,沾满尘土草屑,脸上更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,只有一双眼睛,依旧明亮锐利,如同蒙尘的利剑。
他赤着脚——那双草鞋早已磨穿丢弃,脚底结满厚厚的老茧和裂口,在冰冷的土地上冻得发紫。
背上那个乌木剑匣,用破布条紧紧捆缚着,成了他身上唯一还算“体面”的东西。他拄着的木棍,也换了一根更粗壮的,勉强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。
一个多月,三百多里。他靠着野菜、草根、偶尔偷窃田地里的冻萝卜,甚至啃食树皮,才支撑着走到了这里。
遭遇过流民匪徒的觊觎,凭着几分机警和手中利剑,险之又险地逃脱;也遇到过小股胡骑的斥候,靠着对荒野的熟悉和提前藏匿,躲过一劫。
饥饿、寒冷、伤病(腿伤虽愈,但长途跋涉又添了风寒,咳嗽不止)如同跗骨之蛆,日夜折磨着他。
支撑他的,唯有心中那团不熄的复仇之火,以及怀中那冰冷的剑匣和半截断簪。
终于……到了!
顾彦舒望着那高耸的城门上巨大的“洛阳”二字,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,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。
激动?期盼?还是更深沉的疲惫与茫然?他自己也说不清。他只知道,父亲口中的那位故友,户部侍郎林书豪,就在这座城池之中!这是他复仇之路的起点!
他紧了紧背上冰冷的剑匣,深吸一口带着帝都尘嚣与流民酸腐气息的冰冷空气,拄着木棍,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,一步一步,向着那象征着希望与未知的城门洞挪去。